未来,你好,
新春敲门了。爆竹一响,再坚硬的心,都会变得柔软起来。此时,所有许下的心愿都庄严而美好。未来,我想给你写封信。
如果说这个时代会留下一个特别的印记,我相信,那一定是春节期间涌动的人潮。再过二十年,最多三十年,当现在的青年已经在城里老去,当如今的老年已经安然离世,那时,不会再有那么多人把返乡过年当作一个仪式去完成。我忍不住想,未来,你会看到中国走过一条怎样的道路?
回想这些年来,我们这些读书人写了不少文章来呼吁城市化和农民工市民化,效果有一些,但仍然困难重重。相比日渐累积起来的问题,改革的推进实在很慢。就我自己而言,面对体制和思维的强大惯性,常常会产生一种无力感。即使我用数据列举了那么多当前的城乡分割所累积起来的问题,比如城乡差距,比如社会矛盾,比如效率损失,比如增长乏力,我仍然会感受到令人窒息的麻木、冷漠和对于理性分析的有选择的拒绝。
在我无数次反复讲着令人生厌的理论与数据之后,有满头白发的前政府官员握着我的手说“不能动既有的利益啊”,有朋友半开玩笑地说“你等我儿子考上大学再讲这些吧”,有学生说“上海是上海人的上海”,……在不久前的一次非常严肃的会议上,有与会者说,“现在上海外地人那么多,中央又说要把公共服务给外地人分享,可是我身边的上海人有意见啊,他们说,城市居民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,农村居民是有地的,而且还允许生二胎。”……
我相信我的这些听众、学生、朋友和同事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,我也相信,在生活中,他们都是善良而勤奋的人。也正因此,我才觉得,连他们都只是习惯性地考虑自己局部的利益,而忽视社会的公众利益,这是非常令人失望的。我想,使得我们的国家仍然有着全世界最为严重的城乡分割问题的原因,在根本上,无非就是惧怕人口流动所产生的对于既有城市居民的利益的冲击吧。可是,更自由的人口流动就真的那么可怕吗?难道目前由户籍制度所造成的一系列的发展困境就不可怕吗?其实,让农民工融入城市,对于城市发展和整个经济的健康运行都有好处,对于这些,我已经说了太多。在这里,我就不唠叨了。
如果理性的分析敌不过情感的诉求,那就让我们来回顾一下共和国60多年的历史,说说公平吧。在三年“自然灾害”的大饥荒年代,根据不同的估计,全国的死亡人数大约在****万至****多万(注:此文原引用数据基于写作此文时查阅的数据,有重大争议),甚至更多。当时实行粮食的“统购统销”,而在政策上又优先保证城市的粮食供应,所以大饥荒中饿死的基本上都是农民。
在长达30多年的计划经济年代,中国一直是在以压低粮食价格的方式来降低城市的生活成本,保证工业部门的资本积累,有学者估计,通过这种方式由农业部门向工业部门转移了大约5430亿元的农业剩余。
由于城市偏向于发展资本密集型的重工业,创造就业能力不足,加上文革期间生产的停滞,于是,当城市青年就业压力难以承受的时候,有1600多万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到了农村,在农业人口原本就过剩的情况下,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给农村带去的是更大的吃饭压力。
至于土地,改革开放以来,城市化的进程加快,城市面积急剧扩张,农村土地被征收为国有后用于城市发展,而相应给农民的补偿是以农产品的价值为基准的。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调查显示,征地之后土地增值部分的收益分配中,投资者拿走40%到50%,政府拿走20%到30%,村级组织留下25%到30%,而农民拿到的补偿款,只占整个土地增值收益的5%到10%。这种状况,实际上是以压低对农民的补偿的方式增加了城市发展的投入。
再来说说社会保障和公共服务。在相当长的时间里,城市居民的教育、医疗和各种公共服务获得了大量的财政补贴,而农村居民的养老和医疗保障基本上是片空白,农村地区的教育经费基本上是自筹的。这种经济政策的严重的城市倾向直到最近十年才逐步得到改变。
……
过去的历史不能忘记,即使不再提起,我想,也不能说今天让城市接纳农民是对城市居民的不公。那么,剩下的,就只有一个城市“身份”的优越感了。
说到身份,就不妨说说我自己吧。在我的家族里,母亲出生于邓小平的家乡,在建国前家里是当地的大地主,后来,被革了命。母亲很小的时候来到上海,成了上海人。而我的父亲则出生在上海,我的爷爷是众多闯上海的“宁波帮”中的一员。今天的上海人,绝大多数在两代之前都与我的家族有过类似的移民史。不同的是,在上世纪50年代,我的父母中学毕业,响应国家的号召,戴着大红花来到了安徽的一个小村庄,支援内地建设。现在这个小村庄已经成长为一个现代化的风景优美的中等城市。我父母在家里讲上海话,我儿时的记忆里,家里的客人或者讲上海话,或者讲带有各种口音的普通话。我从小最怕人问我是哪里人,因为成长于一个移民城市的移民家庭,我不知道自己应该算是宁波人、上海人,还是安徽人。
长大以后,我了解了自己的家族史,我知道了一个家族的命运在波澜壮阔的大历史里是多少的渺小。我也感受得到来自于母亲记忆里的那些忧伤,她如今70多岁了,仍然记得在6岁之前的优越生活,她仍然会回忆16岁时从繁华的大上海来到安徽的小村庄,她同行的很多青年在哭闹中回到了上海,而她留下来扎了根。后来,我上了复旦,在家人和亲朋的眼里,那叫“回了上海”。作为一个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人,刚上大学的时候,听来自农村的同学说,中国的发展剥夺了农民,我曾经无法理解。走在上海的大街上,我分不清自己是外地人,还是上海人。
后来,我成了大学老师,我一直把自己定义为一个“职业读书人”。在我的阅读里,如果说有什么深刻地改变了我,我想,我应该首先提到美国的民权运动。这段历史冰释了我对于身份的疑惑,让我明白,对于某种优越的身份依依不舍,其实就成了不平等的捍卫者。
就在我的父辈大炼钢铁的年代,在美国,国家默许的种族歧视正在造成剧烈的社会冲突。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已经于1954年规定,在公立学校实行种族隔离制度是违背宪法的。然而,在很多学校,并没有服从最高法院的相关规定。1962年,詹姆斯·莫瑞德斯尝试去密西西比州大学上课,但白人大学生对其百般阻挠。肯尼迪总统派了400名法警以及3000名士兵,确保莫瑞德斯可以顺利的去上他的第一节课。1963年11月6日,阿拉巴马州州长乔治·华莱士堵住了亚拉巴马大学教室的门以阻止两个非洲裔学生去上课,肯尼迪总统再次进行了干预。乔治·华莱士在法警、副总检察长尼古拉斯·卡岑巴赫和亚拉巴马州国民警卫队到来之后站到了一旁。
也许是因为在短短的执政时期触动了很多人的利益,肯尼迪总统为他所做的付出了生命的代价。但他与另一位献出了生命的人,黑人领袖马丁·路德·金一起,改变了美国。用金的话来说,“美国民主的伟大光辉,正体现在有权利为正确的事情发出抗议。”美国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伟大的国家,就在于它为每一位公民提供了平等的权利,哪怕你是黑人、亚裔、穷人或者残疾人。在这个国家最伟大的城市纽约,既有富人的奢华,也有穷人的梦想。截止2008年,36%的纽约人是在美国之外出生的,48%的纽约人在家里使用除了英语以外的其他语言。
在中国,没有美国式的种族冲突,却有地区间和城乡间的矛盾。我总是认为,无论如何,地区间和城乡间的矛盾应该不至于像种族矛盾那样难以解决。我宁愿相信,中国也能够成为一个伟大的国家,有无数的人在为之努力,我们应该看见。新春来了,有人在为农民工办自己的春晚;有农民写了质朴的诗,有出版社为他出了诗集,并且有音乐家为其谱上了曲;小崔(永元)在为农民工的子弟学校而呼喊,在央视谴责随意关闭学校的麻木的人们;……
作为一个“职业读书人”,我和我的同行们除了文字,没有其他的力量。我相信,每一点努力都能够改变一些,哪怕只是改变一个人,让他能够拆除心里的那些樊篱。
这是我写给未来的一封信,信里有我关于未来的愿望。我相信,在这资讯畅通的年代,所有善良的愿望都会被传播,即便没有贴邮票,即便根本没有投递的地址。
世界必须是美好的。就让这个愿望,“哪里会有风,就飞多远吧”。
陆铭
2013年农历新春于安徽家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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