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 铭
昨天开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年会的青年专场,会后,有学生过来和我打招呼,说我是他们榜样,说我也是本土博士,这让他们看到了希望。我说,你千万别这样说,我可一直把自己当个学生,你要是从我这看到了希望,那你真的没希望了。
我现在越来越觉得,对着比自己年轻的人说责任感和使命感是非常荒唐的事。其实学术就是个职业,有些自己对其赋予的意义可能是来自于年幼时某个拨动心灵的瞬间,或者是一本书,一部电影。可这些都是你自己的事,在学术这个职场上,喊了半天口号,活儿不好,什么都白搭。
至于做什么和怎么做,在技术的层面上,我当然还是可以做番推理。再重大的思想,最后还是要被人读才算数,所以,学术生产出来的本质上都是商品。只要是商品,就要交换,所以,学术最后就是服务贸易。所以,在国际学术舞台上,学术就是国际服务贸易。凡是贸易,就得遵循比较优势的原理。比较优势原理的意思是说,如果世界上有两种产品,你做什么都比不上别人做得好,——如果你觉得你必须参与贸易,而不是自娱自乐,自生自灭——那么,在贸易分工里,你什么都不如别人也不要紧,要紧的是,你得生产你相对具有优势的产品,就会有人买你的货。我相信比较优势原理也适用于学术,——不好意思,我是学经济学的,如果让我说,我只能说现实,而不是空想。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没有理想的人,我得说,真正的理想不能离现实太远。把学生往诗人卧轨的方向上指,并且告诉他那是理想,这事儿,我做不来。
对了,昨天我在年会上讲到了中国研究。我说过,中国正发生着一些波澜壮阔的变革,也发生了一些突发的灾害和事件,这些对于识别一些社会科学的因果关系是极好的机会,也是很多人乐于用中国数据做研究的原因。与此同时,也有很多学者首先是被这些波澜壮阔的变革本身激动着,他们的目标首先是懂得这片土地,然后,他们试图从中国经验中发现学术的一般价值。至于用中国研究回答国外关心的问题,还是中国关心的问题,还是大家都关心的问题,一看兴趣,二看个人的比较优势。至于中国经验是否可以上升为中国模式这样的大事,今天来谈还为时尚早,不如先踏踏实实地积累有关中国发展的真相。大的理论建构如“十月怀胎”,早产可不行。
我刚刚拿了一个社科一等奖。我得借机强调,那是和陈钊教授合作的研究,我一个人可没那么大本事。那项研究的前期工作量巨大,如果离开了助研的努力,也不可能完成。最近,还被学生指出了这篇论文的一处不影响结论的计算错误,我非常羞愧。所以,实在不好意思再谈什么看法,是文科科研处让我写的,有不对之处,你们找我领导去。字数好象还不够,干脆用前些天自言自语的几句话来凑数吧,不过,好象和上面说的有点不搭调。
这个世界有点疯,一点点。
我想象中的大学,是有点沉默的而寂寞的,有几个诗人,几个谈理想的人,空谈也行。时不时的,有激动人心的事,大家跟着激动一番。不过,可能我真的错了。学问是可以数的,于是大家跟着一起数。后来我发现,学问好的人真是不少。再后来,我又发现,重要的人其实没有几个,或者说得狠点,就是没有。
在我心里,重要的人是这样的:他与世界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,知道世界的问题所在,他或者批评,或者祈祷,但不太被人理解;他知道如何与别人沟通,不以人的外表与言谈取人,懂得别人的长处和自己的盲点;他偶尔疯狂,偶尔热情无比,有点神经质;他愿意,并且实实在在地关心弱者,在关心强者的同时;他不一定有很多话,但每一句都直指人心,让人必须倾听;他必须在时代所赋予他的生命、使命、宿命中潜行,同时,又对于世间苍生有点居高临下而不盛气凌人的姿态。……
所以,我还是觉得弘一是个重要的人。张爱玲就差点。她太急。她最著名的话是“出名要趁早”,当然是有点道理,不过,这道理实在不重要。傅雷用笔名写文章提醒过她,是出于爱才才用那些笔墨,事后看来,不如不写,因为造化已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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